冯金彦
1
无须穿越,风以1039年的姿态吹。
吹过绍兴府山南麓,吹过清白泉,吹过泉边的清白亭,亭历经沧桑,已经斑驳了,但是泉水依旧,还是1039年的样子,清澈宁静。清白堂也还在老地方,四百字的《清白堂记》还在老地方,在发黄的经卷深处,在绍兴斑驳的石头上。石头冰冷,这些文字却是温暖的,散发着历史的光泽与一个灵魂的高贵与温暖。四百字仿佛是四百根钉子,把范仲淹的理想安放在辽阔的天空之上,固定在厚重的泥土之上。对于范仲淹这样一个需要我们仰望的名字,如果不把他挂在绍兴的天空之上,不把他的名字安放在星星之中,我们似乎对不起这一段历史,对不起绍兴,对不起这泉,更对不起自己。
风就是风。
泉就是泉。
泉原本位于山岩间废井中,因“泉清”“味甘”,“当大暑时,饮之若饵白雪,咀轻冰,凛如也;当严冬时,若遇爱日,得阳春,温如也”。范仲淹取泉之形,铸其神,让其成为世间的一面镜子挂在人间,成为一种比喻,一种期待。
人因泉清。
泉因人白。
清是一把尺子,量一个人为官之高矮;白是一把尺子,量一个为官之人灵魂之长宽。“清”与“白”这两个字,随便拿出来一个,都重千斤,都会让很多人粉碎,只是碎得没有价值。不像“千锤万凿出深山”的石灰,能够留得清白在人间。
清白是一个高尚者的通行证。
清白也是一个胸怀天下之人的墓志铭。
宋代诗人王十朋为清白泉创作过一首七言绝句:“圣人达节犹憎盗,志士清心肯饮贪。试问卧龙山下酌,世间无似此泉甘。”
2
范仲淹这根989年点亮、1052年熄灭的蜡烛,把自己最明亮的思想烛光留在了绍兴。
留在了历史里。
炬成灰。
泪不干。
作为一个智者,范仲淹不为泉水所痴,他把自己当成河床让思想流淌。但是,太多的人读不懂智者的道理,也读不出泉的禅意,只是习惯于水中洗洗手洗洗菜,至多提一担水回去浇浇园中的老树。这样的人很多,在历史的街巷里,我们常常与零落成泥的人相遇,每个朝代都丢下一群坐不上清白班车的人,他们被时代也被自己丢在了历史的深处,走不出来。
君子之交淡如水,廉洁之道也是。
世上,不只有一眼清白泉,另一位让历史铭记的名人包拯,在安徽的包公祠里也有一眼著名的廉泉,传说廉泉水很神奇,普通老百姓喝了解渴,清官喝下去清冽可口、甘醇香甜,但是如果贪官喝下去,必定苦涩难咽,像有芒刺封喉。
仿佛清白泉是一种劝说。
廉泉是一种惩戒。
广州城外也有一池泉水名“贪泉”,传说饮了泉水会贪婪成性。晋代人吴隐之任广州太守,他不信,照饮不误还写了一首诗:古人云此水,一歃怀千金。试使夷齐饮,终当不易心。
他在任期间,廉洁自律,坚持自己的操守。
相传吴隐之为官三年,两袖清风。上任时从北江乘船而过,风平浪静,离任时又从此江经过,他站立船头,心平气和,自以为在任时明镜高悬,无愧黎民百姓。不料猛然间天昏地暗,狂风暴雨直摧桅杆。江中恶浪翻滚,危及船舸。吴隐之大惊失色,自省并无丝毫贪欲和劣行,不该受老天如此责罚,便转身问夫人:“离去时是否受了什么人的馈赠?”夫人沉思片刻,答曰:“受领过一块沉香木。”吴隐之大怒,连声喝道:“扔了,扔了,别让一块沉香木毁我一生清白!”沉香木被扔进了江中。少顷,风平浪静,雨停云散,江天一派清朗,大船得以扬帆顺行。
传说只是传说。
饮贪泉而不贪,可见一个人的高洁只与内心有关,与信仰有关。泉是一个空杯子,人也是一个空杯子,装进了廉洁,就装不进贪腐。哲人说过,让一块田地不长草的最好办法,就是种上庄稼。
3
心中无私水自甜。
心静如泉水。
心净如泉水。
之后,即便是丢进几块石头,也打不碎泉中的天空。
先贤喜欢以水言人生志,以水说世间理,以水立人间规。人没有欲望之前,世界上原本不需要这么多规矩,人成了欲望的一件工具之后,人就要披上规矩的外衣,没有规矩的整齐外衣,队伍看上去就不整齐。但是规矩只是规矩,外在的力量是单薄的。必须靠人的道德感和是非观看守人的内心。比如清白泉对廉的述说,多少年也不会过时。只有看守内心,才能够心静如水,才有了历史上的廉洁之人赵轨,在他解任临别之时,百姓用一碗水为他送行。留下一个成语:杯水之饯。
石阶路上,一只蚂蚁,不理解人间正道,依旧在为生存奔走。据说,一只蚂蚁收集的食物,它几辈子都用不掉。蚂蚁的生命意义,就是在收集食物的路上。
蚂蚁可以如此,人却不能这样。
4
我们把《清白堂记》从书架上抽出来细细读。
在清白泉的古戏台上,演员不在,观众也不在。他们都回到了泥土深处,埋在泥土之中的人,与埋在星空之上的人,都是过客。
只是有人很轻。
只是有人很重。
范仲淹对清白泉之赞美与于谦“千锤万凿出深山,烈火焚烧若等闲。粉身碎骨浑不怕,要留清白在人间”的石灰之咏叹,都是人间关于清廉的绝唱,都是要用清白之水,把灵魂洗得干干净净。
范仲淹不但以水洗去心灵之灰,也洗去人间之尘。为揭露吕夷简等朋比为奸的卑劣,他深入调查,掌握了大量证据,将吕夷简结党营私,私自提拔贪官污吏的情况,绘成《百官图》呈献给皇帝,让仁宗一张图就读懂了贪官污吏。
他知道,无论什么脏了,都不能脏了自己的灵魂与名声,名声脏了,花多少时间、多少钱,也洗不干净了。
在清白泉,我握着手中的笔,读着他的文字却无能为力,只好眼看着泉水,努力包扎着自己,艰难地包扎着自己。
我微弱的文字,甚至不及流萤能照亮一小块夜色。